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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善文:中美贸易战本质
来源:经济学家圈发布时间:2018-06-21现在全球进入了G2时代,到2030年以后,中国的经济总量比美国还要大,而这种变化几乎是不可逆的。世界进入G2时代的最重要的影响是:美国对继续维持目前的全球经济治理体系的愿望和能力都在下降,至少边际上在下降。
中国对于目前的全球经济治理体系有独特的想法,并且在一定程度上的确有能力,至少在边际上有能力改变这一体系。例如亚投行、一带一路、人民币国际化,都是试图改变现有全球经济治理体系的,至少在边际上。
所以中美冲突的核心是中国和美国在经济上体量逐渐相当,特别是我们展望未来20年,中国的经济总量比美国还要大,美国在边际上维持现有体系的能力和愿望在下降,中国在边际上改变这一体系的愿望和能力在上升,而中国边际上改变这一体系的方向跟美国所乐见的方向又是不太一样的。在这一背景下,就出现了我们正在看到的,以及在未来很长时间里面都会持续存在的中美争执的一系列的问题。
现在我们把经贸问题稍放一放,在一个超越经贸关系,在一个更大的层面上去回顾中美关系,然后我们再回头来聚焦经贸问题,可以把很多问题看得更清楚。
我们知道,任何一个国家的经贸政策都是外交政策的一部分,任何一个国家的外交政策的核心都是捍卫自己的国家利益。问题是美国的国家利益是什么?我认为美国的国家利益,可以分解为三个层次。
美国国家利益的第一个层面,是维护自己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并在全球范围之内对此进行推广。美国的外交政策有实用主义的一面,也有理想主义的一面,总是在实用主义和理想主义之间摇摆,在大多数时候是实用主义,但当其占据优势的时候,又会变得比较理想主义。
美国外交政策偏理想主义的这一面,是要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尽可能在全球范围之内推广它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
第二个层面,是保证美国在核心技术和军事能力上拥有领先、甚至是压倒性的优势。只有美国拥有这些优势,美国才有能力捍卫自己的意识形态,才有可能去推广自己的意识形态。
第三个层面,是让美国的商人在全球范围之内能够自由地做生意,确保商人能够受到其他国家公正的对待,保障其利益能够受到充分的保护。美国商人利益在他国受到侵害,可以找美国领事馆、美国商会,美国政府就会出来交涉,目的是要保证美国商人在这个国家受到公平的对待。如果他没有受到公平的对待,美国就劝说这个国家政府这样做,否则就用其他方式进行制裁或报复。
所以,美国的国家利益是由这三个层面来组成的。
当我们理解完这三个层面以后,我们再回到全球的G2格局来看中美之间的争端。可以说,在所有这三个层面上,在美国看来,中国都对美国形成了不可忽视的挑战。
在第一个层面,即意识形态层面上,美国曾经认为,随着把中国纳入WTO,中国经济日益市场化和高速增长,中国会变得越来越接近、尊重和认可美国的意识形态,这是美国公开的秘密。但是现在美国的战略思想界开始认为,尽管中国经济入世以后日益强大,但中国并没有接纳和认可美国的意识形态,反而与美国希望的方向日渐背离。这引起其高度警觉和普遍反思,并开始影响到美国对华政策的诸多方面。
在第二个层面上,即保证美国在技术上拥有领先或压倒性的优势,美国也受到了强有力的挑战。“中国制造2025”所列出的战略新兴行业,包括机器人、电动汽车、航空等,都是事关未来的新技术,是引领经济增长的最重要的战略方向。美国在这些领域相对全球其他国家拥有,并且希望继续拥有压倒性的优势,这是美国能够强大的技术基础。
但是美国认为中国通过中国制造2025计划,正在快速追赶和挑战美国的技术优势,并担心中国未来能够做到这一点。所以它围绕中国制造2025开具征税清单,考虑投资和技术转移的限制,并正在策划进一步的打压和围堵政策。其清单之中有些产品中国根本就对美国没有出口,比如说中国如果对美国出口大飞机,美国加征关税,这可以理解,但是中国自己的飞机都还没造出来,美国就已经开始加税。所以在第二个层面上,中国制造2025使得美国的国家利益也受到了明显的挑战。
在第三个层面上,也是最实用主义的层面上,中国对美国的商业利益也开始产生侵蚀、威胁或挑战。典型的证据是,美国商会(也包括欧洲商会)对华态度的显著转变,对中国营商环境变化的抱怨,由此推动美国政府对华提出一系列政策诉求,例如公平竞争、对等互利等。
美国的经济制度是一种自由经济制度。所谓的自由经济制度,就是政府是市场的守夜人,负责维持秩序,企业生产什么、生产多少、用什么样的技术去生产,全是资本家和金融体系的事,政府是不参与的。英美经济在过去几百年的时间里都是在这种模式下成长起来的。中国的市场经济模式是政府主导下的市场经济制度。美国学者给中国扣了一个帽子,叫国家资本主义。
这两种制度安排非常不兼容,随着中国经济在技术上日益复杂化,规模日益扩大,两者之间的冲突势必愈演愈烈。
根本的原因在于,在美国的企业看来,中国的企业背后站着中国政府,政府和企业是捆绑在一起,无法分开的。在竞争之中,政府通过产业政策、财政补贴、准入限制、廉价信贷,乃至直接订单等手段支持中国的企业,这使得美国的企业在中国和全球市场上都处于不利的竞争地位。
所以在非常底层的层面上,中美之间冲突的核心,我认为是两种经济模式的冲突。
美国是自由市场经济,WTO是围绕自由市场经济建立起来的规则,中国是政府主导下的市场经济,这两种制度的运转是不一样的,而且相互之间是不兼容的。两者的竞争中,任何一个单个的企业遭遇中国国企的正面竞争都会处于非常被动的地位。但是一定能说中国这个制度更有效率吗?中国这种制度的成本一定最低吗?一定能够获得最高的投资回报吗?一定能够获得更有效率的经济成长吗?这个是不一定的。
中国不那么在意所谓的投入产出的回报效率没有关系,但是中国参与了全球市场,在美国看来中国扭曲了全球市场的竞争。换言之,这对目前的全球经济治理体系形成了挑战。
讨论完这些问题我们就容易知道和理解,对华在经贸问题上奉行强硬路线是美国朝野两党的共识,在美国国会享有广泛的支持,在美国社会也越来越享有广泛的支持。
纵观中美恢复交往40多年的历史,从1972年到1992年,中美关系的政治基础是对抗苏联,所以尽管中美之间在很多领域存在不同,但是中美两国关系走得很近,大量留学生可以去美国学习,经济可以正常往来。
从1992年到2012年,美国的战略思想界希望把中国纳入美国为主导的经济体系,并进而希望中国会由此变得更市场化、更接近美国的意识形态。对美国商人而言,中国市场广阔,可以获取巨大的商业利益,与此同时中国当时在技术上完全不足以对美国构成挑战,所以美国的战略思想界和工商界都支持与中国接触,美国商会对华态度友好,经贸关系是中美关系的重要压舱石。
2012年以来,中美关系的这些基石都动摇了,反对中国正在成为美国朝野的共识。
总结来说,美国国内有三种政治力量,在反对中国这个层面上有高度共识。
第一股力量是美国战略思想界,他认为中国的意识形态与美国背向而行,以前的对华政策是失败的。第二股力量是锈带地区的产业工人,他认为中国加入全球经济体系后,承接了大量制造业工作,导致他们失业。第三股是美国的工商界,他认为中国的经济制度对他们构成了不公平的竞争,侵蚀了他的利益。
美国的战略思想界、锈带地区的产业工人和工商界,是三股相互独立的政治力量,但是这三股相互独立的政治力量在反对中国的问题上取得了高度的共识,形成了广泛的共鸣。从美国的政治光谱上看,这大约是目前的现状。
(来源:高善文,博士,安信证券首席经济学家,经济学家圈,2018-06-21)